主题
沧海
凤 歌
前情提要
陆渐与地母、仙太奴、虞照、仙碧、姚晴等人一道前往东岛,遇上宁不空率倭寇船只对付东岛,不忿之下,虞照大战宁不空。虞照大占上风之际,宁凝抉火神影,大败虞照和左飞卿,扭转局势。万归藏前来,震慑众人,陆渐不敌,姚晴为救陆渐,使出“三生果”,性命垂危……
八图
一声清啸,悠悠传来,划破岛上沉寂,众人一呆,转眼望去,只见一叶小舟穿风过海,飘然而来。谷缜立在船头,宽袍大袖,头绾道髻,疏朗神秀,仿佛玄门羽士。
谷缜身后,施妙妙手挽竹篮,婉约静坐,神采清灵,难描难画。除了二人,船上再无别人。
西城诸人大为惊疑,望着二人,便是万归藏,也是微微蹙眉,仇石更觉不可思议,心道:“这小子何时学会了我部的驭水法,不用舟楫,也能驾驭船只?”
正自百思不解,小舟已然抵岸,谷缜挽着施妙妙纤纤素手,逍遥登岸,二人含笑对视,脉脉传情,仿佛不是来赴生死之会。却如一对痴情爱侣,携手踏青。
谷缜笑眯眯扫视众人,目光忽地落在陆渐身上,见他低头望着姚晴,不但双眼空洞。整个人也仿佛成了一具空壳,全无生气。再看姚晴,双眼闭合,胸口不跳,容色凝寂无神,就如死了一般。
谷缜心往下沉,皱了皱眉,忽而笑道:“看起来我晚到一步,错过了一场好戏。”
温黛迟疑道:“东岛来的,就你二人么?”
谷缜笑道:“是啊。”
温黛神色黯然,心头升起一阵绝望,本还指望东岛高手倾巢而出,与自己四部合力迎战,便是不胜,也多一线生机,谷缜与施妙妙孤身前来,不啻于飞蛾扑火,自取灭亡,更不用说改变大势了。
忽听有人冷哼一声,阴阳怪气道:“姓谷的,你要送死,大可割了脑袋派人送来,又何必亲自来送?”
谷缜心道:“不是冤家不聚头。这玩意儿竟也来了。”当下嘻嘻一笑,转身道:“沈秀,你脑袋长在裤裆里了?怎么说起话来臭烘烘的。”
施妙妙听得皱眉,忍不住瞪他一眼,谷缜自知说话粗鲁,吐出舌头,向她扮个鬼脸,施妙妙又好气又好笑,本想训一训他,见这情形,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了。
沈秀来到灵鳌岛上,因为武功不济,始终没有出头露脸的机会,心中着实焦急万分,又听说万归藏要铲除内患,重建西城,越发心头发痒,想要出头立功,好引得万归藏垂青,在西城中争得一席之地,眼看谷缜前来,急不可耐,出言讽刺,不料谷缜反唇相讥,恶毒之处犹有过之,沈秀脸上挂不住,怒道:“姓谷的。你放什么屁?”
谷缜笑道:“妙极妙极。你连老子放屁都知道,真比狗鼻子还灵。”
沈秀涨红了脸,眼露凶光,厉声道:“姓谷的,有本事不要摇唇弄舌,你敢不敢和我各凭本事,决个生死?”他琢磨谷缜武功低微,即便听说他夺得岛王之位,仍不以为意,只当他靠的不过是家世诡计,绝非真才实学,方才来时无桨行舟,也必是船上安放机关,弄鬼唬人。无论如何,此人既然送上门来,真是天助我也,自己若能生擒这东岛之王,岂非奇功一件?
沈秀心中盘算,越想越喜,自觉算计巧妙,无人能及,心中猴急,也不待谷缜应答,跳出人群,五指张开,刷的一声,一蓬白光从掌心射出,“天罗”大网罩向谷缜。
谷缜眼看网来,微微一笑,不闪不避,嗖的一下,被罩个正着。
沈秀心中狂喜,方要收网,忽觉一股劲力从丝网传来,沈秀心中轻蔑:“这小子竟也练了几分内力?”也不放在心上,当即运起天劲阻挡,不料来劲奇诡,倏地一下穿透护体真力,直透经脉。
沈秀方觉不妙,撒手欲退,却已来不及了,酸麻之意顺着手掌流遍全身,沈秀双腿一软,咕咚一声,坐倒在地。他又惊又怒,急运内力,欲要挣起,不料凝神之间,丹田空空如也,哪还有什么内力。
沈秀脸色刷地死白,瞪着谷缜,眼珠子几要鼓出来,蓦地咽了一口唾沫,怒道:“你,你做了什么?”
谷缜将身一晃,身周丝网火光进闪,化为点点飞灰,飘然落地。西城众人看在眼里,无不变色,沈秀失声叫道:“周流火劲?”叫罢脸上流露惧色,心中惊悔交进。
谷缜笑了笑,说道:“你问我做了什么?嘿嘿,这话你得问问你家主子。”
沈秀一呆,转头望着万归藏,万归藏淡然道:“谷小子,你倒聪明,竟学会了老夫的反五行禁制。”
谷缜笑道:“依样画葫芦罢了。”
沈秀闻言惊喜,忙道:“城主救命,城主救命?”
万归藏瞥他一眼,道:“你叫沈秀,可是沈舟虚的义子?”
沈秀默然点头。万归藏道:“你为何不在天部阵中,却和火部混在一起?”沈秀咬牙道:“我与沈舟虚恩断义绝,早已脱出天部,加入火部。”
万归藏哦了一声,冷冷道:“你既然脱出天部,何不索性脱出西城?”
沈秀听得这话,心觉不妙,忙道:“沈秀生是西城人,死是西城鬼,岂敢生有二心。”
万归藏嘿嘿一笑,森然道:“你若无二心,又为何脱出天部?”
沈秀张口结舌,不由呆住,忽听万归藏道:“仇石,西城城规第六条是什么?”
仇石清清嗓子,大声道:“城规第六条:西城弟子,加入一部,务必终生归附。不得再入他部,违者废其神通,逐出西城。”
万归藏淡然道:“沈秀,听见了么?你如今神通已废,不用我再出手,只是从今往后,你已不是西城弟子了。”
这条城规沈秀也曾听说,但他朝三暮四,轻于去就,即便听到,也从没放在心上,此时仇石说出,方才想起,顿时面如死灰,牙关相击,嘚嘚作响,可一转念,忽又忖道:“没了神通又怎地,老子金山银海,富可敌国,即便做不成武学高手,也不失为富家翁,日日笙歌,夜夜美人,其中的乐趣,哪里是寻常高手可比。”想着心下稍安,低着头,默默退开,心里却将万归藏恨入骨髓。
谷缜笑嘻嘻地道:“老头子,我代你清理门户,你怎么谢我?”
万归藏皱眉了皱眉:“谢你一顿板子。”众人听他二人对答,不似仇敌,倒像师徒,除了仇石略知根底,其他人均是惊奇。
万归藏举起手中红木匣子,忽道:“这个给你。”忽地掷将过来,谷缜伸手要接,施妙妙急道:“当心。”谷缜笑道:“无妨。”从容接过匣子,说道,“老头子若要杀我,一掌便了,何须阴谋暗算。”
一边说,一边展开木匣,却见匣中一绺金发,灿然生辉。金发之下压着一纸素笺,白纸乌墨,写着两行字迹:“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。”字体生硬,“郎”字沾染水渍,墨迹洇染,几乎难以辨认。
谷缜心生不祥之感,皱了皱眉,盯着万归藏道:“这匣子是艾伊丝的?”
万归藏点了点头:“这是她的遗物。”谷缜心神大震,人群中同时响起两声娇呼,倩影闪动,兰幽、青娥一起奔出,抢到谷缜身前,眼里泪花乱滚,忽然向着匣子扑通跪倒,失声痛哭。
谷缜合上木匣,五指紧扣匣身,以至于指节发白,缓缓问道:“她,怎么死的?”
万归藏淡然道:“她自知罪重,服毒自杀,倒省了万某的手脚,她临死托我将这匣子带给你,我念在师徒一场,便答应她了。”兰幽、青娥闻言,哭得越发悲切。
“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。”谷缜喃喃念罢,忽地闭上眼睛,攥着木匣的右手无力垂下,脑海里闪过那个娇嗔薄怒、故作凶狠的身影,一股莫名凄凉涌遍胸臆。忽然间,一只温软小手悄悄伸来,握住他手,温暖之意涌入心里,谷缜张开眼,叹道:“妙妙,我……”
施妙妙一言不发,拿过木匣展开,望着金发素笺,呆了一会儿,倏地眉眼泛红,合上匣子,紧紧贴在心口,泪水盈眶,涩涩地道:“谷缜,艾伊丝她,她是为你而死,今生今世,你都不要忘了她。”
谷缜心中一阵感动,默默点头。忽听万归藏冷哼一声,说道“谷缜,匣子带到,你我也该论论别的。”
谷缜收拾心情,笑道:“论什么?”
“少来装傻。”万归藏一字字道,“自然是论道灭神。”
谷缜一拍手,笑道:“你不说我几乎忘了,九月九日,论道灭神,对啊,我是东岛之王,你呢,算不算西城之主?”
万归藏晒道:“就算我不是西城之主,只是一名寻常弟子,难道就不能灭你东岛。”
“能,怎么不能?”谷缜笑嘻嘻地道,“可惜得很,老头子你晚来一步,你威名太盛,东岛弟子一听,全都跑光啦,如今只剩我一个光杆儿岛王,真是凄凉。”说到这里,牵过施妙妙衣袖,假意抹泪。
万归藏对这弟子再了解不过,知他装模作样,必有诡计,心中好笑,自恃神通,有意瞧他弄什么名堂,当下微微眯眼,盯着他道,“你有话就说,莫绕弯子,我还有事,没空和你胡闹。”
谷缜苦笑道:“这么说,老头子你全没将我放在眼里啦?”
万归藏淡然道:“你还有自知之明,虽说你学会一点儿‘周流六虚功’却也不在万某眼里。”
西城众人闻言,纷纷注目谷缜,均是震惊莫名。
谷缜却笑道:“老头子,这话不对,你是周流六虚功,我也是周流六虚功,大家本事相当,怎么就不在你眼里?”
万归藏淡然道:“你若学全了谷神通的本领,或许还能和我周旋一阵,但你自己讨死,偏偏领悟‘周流六虚功’,你眼下功力越深,死得越快。”但见谷缜神色迷惑,便笑道,“你不信?”
话音方落,谷缜忽觉体内周流八劲突地一跳,陡然间不听使唤,乱蹿起来,谷缜急凝神思,损强补弱,竭力压制,头顶白气蒸蒸,面色红火也似,抬眼望去,只见万归藏嘴角噙笑,面露讥讽,谷缜呼一口气,急叫道,“且慢!”
万归藏笑笑,谷缜体内真气忽又平复,心跳不已,勉强笑道,“老头子,这,这是什么缘故?”
万归藏冷冷道:“周流六虚功,大胜小,强克弱,相互感应,别说我多你三十年修为,历经三劫,几死还生,即便我的功力只强你一分半毫,也能叫你八劲混乱,死无葬身之地。你若要怪,只怪这神通太强,惹来老天忌惮,这茫茫尘世中,能够练成此功的,终归只有一人。”
谷缜略一沉默,忽而笑道:“老头子,我有一问题,始终想不明白。”万归藏道:“你说。”
谷缜知道他如此大方,全因为已将自己看成死人,不觉莞尔道:“论道灭神,到底论道在先,还是灭神在先?”
万归藏道:“顾名思义,当然是论道在先。”
谷缜拍手笑道,“老头子你果然聪明,竟和我想得一般。”
万归藏道:“废话。”
谷缜又道:“那么敢问,论道是动嘴还是动手?”
万归藏见他一脸惫懒,暗自好笑,冷冷道:“所谓论道,既是动嘴,也是动手。”
“不对不对。”谷缜双手乱摆,头摇得拨浪鼓一般,“这个‘论’字左边分明是个‘言’字,小子读书不多,却知道‘言’字下面一张嘴,乃是动嘴说话的意思。要是动手嘛,就该写成左手右仑,那是一个抡字。老头子不妨翻翻书,经史子集中可有‘抡道’一词,抡道论道,莫非先要将人抡在空中,再说道理?”
谷缜本想独身前来。施妙妙执意跟随,本是满心忧虑。这时见他在强敌环伺之中,仍是嘻皮笑脸,胡扯乱道,不觉嘴角上翘,微露笑意,仙碧更是忍俊不禁,扑哧一声笑了出来。
谁知万归藏竟不恼怒,点头道:“也好,依你所言,先不动手,你要论什么道理?”
谷缜道:“徒儿一直有些好奇,想论一论老头子你的功夫到底多高?”
万归藏笑了笑,淡然道:“这个容易,你有本事逼得老夫使出全力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
谷缜喷喷道:“这等本事我可没有?但当今世上可有如此人物?”万归藏目光一闪,冷冷道:“不巧得很,老夫还没遇上过。”
“照啊。”谷缜大拇指一跷,“当今没有,以前有没有呢?”
万归藏皱起眉头打量他一眼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谷缜笑道:“老头子你那么聪明,怎会听不明白?今人之中没有你的敌手,那么古人之中呢?西昆仑呢?梁思禽呢?”
众人闻言,均是错愕,宁不空厉声道:“城主当心,这小子分明信口开河,拖延时辰,这其中必有诡计!”
万归藏摆了摆手,笑道:“宁师弟少安毋躁,这一问很有意思。说起来。这个疑问也在老夫心中藏了多年,两位祖师都是万某仰慕的人物,只可惜光阴似箭,有去无回,万某雄心再大,也无法与古人争衡o”
“那却不然。”谷缜微微一笑。
“这话怎讲?”万归藏目光电闪,“难不成你能叫这两位祖师起死回生,来与万某较量?”
“哪里哪里!”谷缜哈哈大笑,“有道是,‘人死不能复生’,两位前辈去世多年,若论比武,自有不能,若论别的,却是不然。”
众人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万归藏亦是莞尔,悠然道:“论什么?论道么?”
谷缜拍手大笑:“不错,不错,正是论道。不论武道,而是论的智慧之道。”
仇石越听越觉别扭,忍不住冷哼一声,高叫道:“什么智慧之道,我看是胡说八道。”
万归藏却如不闻,蹙眉沉吟,半晌说道:“若论智慧,西昆仑算学通神。古今独步,万某纵然于算学小有涉猎,也不敢班门弄斧;思禽祖师驱逐鞑虏。光复华夏,建立帝之下都,才思功业,彪炳千古,我与他生不同时,无法竞驰逐鹿,争夺天下;不过若论商道聚敛,权衡世间财富,料想二位祖师也未必及得上万某。我三人于智慧之道取舍不同,难以相比啊。”
谷缜笑道:“常言道:‘死诸葛走生仲达’。诸葛孔明辅佐后主,六出祁山,曾无寸功,思禽先生襄助洪武,驱逐鞑虏,平定天下,孔明再世,也有不及,老头子你若害怕,那也不算丢脸。”
万归藏微微笑道:“这话有趣,-思禽祖师固然才胜诸葛,我万归藏若不和他斗智,岂非连司马懿都不如?小家伙,老夫从来不受激将,你也不要拐弯抹角,吞吞吐吐,把你肚子里的弯曲全都倒出来吧。”
“老头子英明。”谷缜笑道,“思禽先生虽然故去,却留下一个难题,就如当年天机十算,曾经难住西昆仑祖师,思禽先生的八图之谜,也困扰了历代西城弟子。老头子你若能解开这个谜题,岂不就胜过了思禽祖师?”
他绕了老大一个弯子,终于点到正题,温黛心中咯噔一下,若有所悟,忽觉仙太奴手心淌汗,将自己的手握得更紧。
“八图合一,天下无敌?”万归藏冷冷道,“那个东西我知道,大而无当,往而不返,纵然厉害,却无用处。”
谷缜笑道:“知道归知道,你能找得到么?”
万归藏摇头道:“祖师遗训,八图不能合一。”
谷缜道:“八图不能合一,城主就能用武力夺取么?”
万归藏目光一寒,冷冷道:“小子,你若赶着投胎,老夫立马就能成全你。”
谷缜哈哈笑道:“老头子息怒,我开个玩笑罢了。”忽地探手入袖,掣出一幅绢帛,呼地抖开,上面字迹数寸见方,八图秘语,清晰可见,谷缜嘻嘻一笑,一字字道,“西城八图,已经合一,万归藏,咱们赌一赌如何?”
万归藏眼神微变,一招手,谷缜顿觉大力扯动,绢帛脱手,一阵风飘出,被万归藏紧紧攥住。
谷缜一伸手,变戏法般又从袖里扯出一幅绢帛,笑道:“老头子,还多得很呢,东岛弟子人手一幅,即便你神通盖世,要想全都夺去,怕也有些难处。”
众人恍然大悟,无怪谷缜敢于孤身前来,原来是将八图秘语书写数千份,交与东岛弟子,即便自身遇害,这八图秘语也会流传出去,万归藏想不应对也不成了。
万归藏也猜到谷缜的心思,自忖灭口不得,只得哼了一声,说道:“你要怎地?”
谷缜笑道:“我计算过了,思禽先生去后,东岛西城,论道灭神十三次,比的都是神通,论的都是武道,一次还好,两百多年都是如此,岂不乏味?今日论道灭神,大伙儿何不论论别的。”
万归藏举起绢帛,冷冷道,“就论这个?”
谷缜道:“是啊,咱们就以这西城八图为题目,论一论智慧之道,看谁能破解八图之谜,找到那件东西。”
万归藏打量谷缜一眼,冷冷道:“我为何要听你的?”
谷缜笑道:“你怕了么?”
万归藏道,“老夫怕你?”
谷缜道:“是啊,你怕得很,一怕我智谋胜你一筹,先破这八图之谜;二怕破不了八图之谜,愧对西城祖师;三怕我东岛三千弟子按图索骥,得到西昆仑的神器。”
万归藏默默听着,目光闪烁不定,过了时许,忽而笑起来:“我本不必理会你这激将法,但你没有白跟我一场,除了你这小子,这世上怕也没人了然老夫的心思。”
谷缜笑道:“是啊,老头子你有三般爱好,一是好奇,遇上不解之事,总耍弄个明白;二是好胜,处处都要压人一头;三是好赌,这是商人天性;手段再高,也难免俗。”
万归藏道,“这么说,我非要和你赌了?”
谷缜笑道,“说笑了,小子何德何能,胆敢威逼足下?”
万归藏冷哼一声,道:“赌注呢?”
谷缜道“我若输了,东岛从此臣服于你,任打任杀,任凭驱使。”
万归藏沉吟半晌,忽地慢慢说道,“好,我若输了,从此退出江湖。”
谷缜大笑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
万归藏道:“可你凭什么说这八图秘语都是真的?”
谷缜道,“天部秘语你早就知道。水、火、山、泽四部秘语得自宁不空,你大可与他对质,风、雷、地三部画像已被焚毁,是真是假已难分辨。”
万归藏森然道,“若是假的呢?”
谷缜道:“便算我输。”
万归藏瞧了瞧天色,冷冷道:“说这话的是你谷缜?”
“非也非也。”谷缜微微一笑,“说这话的乃是东岛之王。”
“很好。”万归藏伸出手来,谷缜亦伸出手,两人双掌互击。
“慢着。”温黛忽地大声道,“万归藏,你是你,西城弟子可未必都听你的。”
万归藏淡淡地道,“你想说什么?”
温黛道:“你与东道赌斗,我们和你赌斗,也赌这八图之谜o”
万归藏笑道:“怎么个赌法。”
温黛道:“西昆仑离开中土时,将‘天罚剑’带在身边,思禽祖师返回中土时却没带回。由此可知,天罚剑仍在那件物事上。此行谁能带回这口神剑,我就奉谁为西城之主,万归藏,你敢不敢赌?”
万归藏笑道:“怎么不敢?除了你,其他人呢?”
温黛道:“你若能找到祖师遗迹,带回天罚神剑,天底下还有谁能和你道个不字。”
万归藏点头道:“言之有理。也罢,万某索性大方一些,但凡西城弟子。均可参与赌斗,谁能带回天罚之剑,万某便奉谁为主。”
温黛又惊又喜,脱口道:“此话当真?”
万归藏一意收服西城人心,扬声道:“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”
仇石忍不住道:“城主胜券在握,何必跟他们斗什么智慧?统统杀光,岂不更好。”
万归藏笑笑:“这场赌斗的深意,你可当真明白?”
仇石露出懵懂之色,宁不空低眉想想,忽而笑道:“城主妙算,宁某妄自揣度一二。西城城规既是思禽祖师所立,八图之谜也是思禽祖师所设。城主若能破解八图,岂不比思禽祖师高明?既然城主比思禽祖师高明,那么思禽祖师立下的城规,也就不足取法了。”
众人闻言,恍然大悟,仇石也是连连点头,万归藏却是不置可否,笑了笑,转过身来。朗朗大笑:“这一场豪赌真是痛快,既斗智勇,也比运气,纵横七海。岂不快哉……”说罢长笑冲天,拂袖而去,水、火二部俱也跟上,独有宁凝站立不动,宁不空道:“凝儿,你还不走?”
宁凝垂下头,轻声道:“爹爹,万城主说了,但凡西城弟子,都可参与赌斗。我也想要参加。”
宁不空一愣,蓦地一言不发,转身去了,沙天洹冷笑一声,说道:“宁师弟。令爱雄心不小啊。”
宁不空冷冷道:“少年人气盛罢了。”
沙天洹冷笑道:“就我看来,师弟的心气也不比少年人弱些,有道是‘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’,宁师弟眼都瞎了,还在打西城之主的主意?”他早先依赖宁不空。对之唯唯诺诺,此时一跃而成泽部之主,立时翻脸,言语问简直要和宁不空平起平坐。
宁不空留下宁凝,确有私心,忽被沙天洹挑破,面红耳赤,含怒道:“沙师兄,你这话怎么意思,宁某对城主绝无二心。”
沙天洹阴笑道:“宁师弟是没有二心,令爱就不好说了。是了,老子做不了城主,儿女做了也是一样。”
宁不空眉毛一挑,攥紧竹杖,怒哼道:“沙天洹,老夫不和你一般见识。但凡西城弟子均可参与,这是城主的原话。”
沙天洹晒而不语,加快步子,紧随万归藏身后,仇石也回过头来,望着宁不空冷笑。
宁不空呆站一会儿,竹杖一笃,忽向倭船走去。“爹爹……”宁凝忍不住叫了一声,宁不空却没回头,形影萧索,慢慢消失在船舷之后。
宁凝眼眶陡热,泪水夺眶而出,透过迷离泪光,几片白帆渐去渐远,终于不见了。
碑铭
姚晴只觉身子轻得出奇,像是一片枯叶,被风儿吹拂,悠悠飘荡,总是无法落地。四野雾茫茫的,听不到,也看不清。
“我做了什么?又在哪里?”这念头在她心头反复进闪,却又没有气力回答。有生以来,姚晴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,彻骨冷意蚕食身心,只有心口若断若续,还有一丝暖气。
忽而,那股暖意浓了些,慢慢扩大,耳边传来细微人声,嗡嗡嗡的,有如蜂鸣。姚晴欲要凝听,却又打不起精神,困意如潮而来,一转眼就充满全身,陡然间她神志一迷,昏睡过去。
这一觉睡得无知无觉,猛然间,她心头动了一下,悚然惊觉,神识慢慢灌注,身子也充实了些,多了几分气力,慢慢张开眼睛。
暖气如熏,身处的是一座暖阁,雪白纱帐层层低垂,透过轻纱,隐约可见一点孤灯,散发着柔和光芒。
记忆一点一滴从心间掠过,停留在那一片深浓翠华、弥天繁花里。“那真的是我么?”姚晴沉浸在那一刹那的芳华中,不觉痴了。
帐边玉钩叮叮作响,韵律轻柔,将她从思忆中惊醒,眼前倏尔一亮i姚晴慌忙闭眼,眼前光影闪动,姚晴几能感觉那两道目光深深投来,凝注在自己脸上。
浓稠的汤液灌入口中,苦涩中微微泛甜,姚晴品出是参汤,参汤入腹,丹田处涌起一股暖气,绕身一周,复又湮灭。
忽觉左颊暖湿,泪水顺着脸颊淌下,一缕缕沁入鬟角枕上,姚晴忍不住想:“我怎会为他使出‘三生果’?我傻了么?竟为一个傻子……”不知怎地,她心底泛起莫名羞涩,尽管蒙咙中光影零乱,却怎么也不敢睁开眼睛。
眼前暗了暗,纱帐放下,只听有人道:“还没醒吗?”说话的却是谷缜。
沉默半晌,陆渐叹道:“还没动静,昏迷三天了,地母娘娘说她也该醒了……”说到这儿,嗓子嘶哑,哽咽难言。姚晴心中奇怪:“我打了个盹儿。就过去三天了么?”
谷缜叹道:“地母说了,眼下只有上好人参能够吊命,岛上虽有人参,却少上品,我已托人去中土找千年参,快些的明日便到。”
又是一阵静寂,陆渐忽道:“千年参能有用么?”
谷缜道:“试一试总是好的。”
说罢二人再不作声,空气中弥漫一种微妙的意味,柔纱微动,烛影摇红,嘎吱一声,窗扇敞开一线,涌入潮湿水汽。
忽听谷缜缓缓说道:“陆渐,你真的不去?”
陆渐道:“我不去了,阿晴这个样子,我哪儿也不去。”
谷缜道:“这次我和万归藏打赌,关系东岛西城的运数。名为斗智,紧要关头,仍要倚仗武力,当今世上,除了你谁能抵挡万归藏?你不去,这一场论道灭神,我是必输无疑了。”姚晴听得心头微动,忍不住侧耳凝听。
陆渐长长叹了口气,涩然道,“我抵挡得了万归藏,阿晴怎会变成这样……我,我真是天底下最无用的人……”
谷缜道:“大哥,你对姚姑娘的情意,天地可鉴。但这次赌斗不同一般,若是被万归藏找到潜龙,作为改朝换代之用,以那东西的威力,不知要死多少百姓。”
陆渐道:“既然如此,你为何要与他赌。”
谷缜道:“万归藏眼界太高,若不是八图之谜这等豪赌,又哪能让他改变主意?”
陆渐道:“赌又如何,以他的智谋武功,取胜也是迟早的事。”
谷缜似乎微微动气:“你这话太长他人志气。万归藏没有莫乙相助,未必能破解八图秘语,找到那五条线索。只要他一日瞧不出线索,胜算就在咱们手里。”
“谷缜,对不住。”陆渐沉默片刻,道,“阿晴这个模样,我如何离得开她?她活着一日,我陪她一日,她若死了……我,我……”说到这个,仿佛噎住了,再也说不出下去。
谷缜沉默半晌,忽地叹道:“陆渐,我不该逼你的。”说罢只听门扇嘎吱作响,脚步沓沓,渐行渐远。
暖阁中沉寂了一会儿,便响起低哑的哭声,陆渐边哭边道:“谷缜,对不住,对不住……我,我真是天底下最无用的人……”
姚晴想道:“无怪万归藏不杀他,傻小子真是斗志全无了。”想到这儿,心里有气,轻轻呻吟一声。风声忽动,陆渐掀起帐子,十分激动:“阿晴,你醒了。”
姚晴见他又喜又怕的神气,心中酥暖,微微笑道:“醒啦,就是有一些饿。”
陆渐听她神志清楚,谈吐无碍,心中狂喜,说道:“好啊,我给你找饭菜去。”
姚晴道:“我不吃饭,想喝鸡汤。”
陆渐一愣,笑道:“这有什么难的,我叫厨房做去。”
姚晴摇头道:“我不喝别人的,你亲手给我做。”别说做一品鸡汤,就算要陆渐入水捞月,缘木求鱼,傻小子也会奋勇一试,闻言二话不说,转身便走。
姚晴叫住他,又道,“我不想见外人,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的,你别让人照看我,就是在屋外守着也不许。”
陆渐面露难色,可一想到她性命不永,此时此刻任她有何请求,也无拒绝之理,于是点了点头,悄然出门去了。
姚晴待他去远,双手用力,支撑起来,扶着床椅来到窗前妆台,明镜皎洁如明月,映射柔和烛光,照出她的脸庞,五官仍是绝美,脸色却有如台上的戏子,抹了浓浓的白粉,惨白凄凉,已不是人间的颜色。
姚晴取了胭脂,抹在脸上,又用口红洇染双唇,再瞧时,镜中人少了几分凄凉,却多了几分狐媚妖态,如何瞧来,也不似生人。
姚晴拭去口红胭脂,叹了口气,拈起桌上一支金钗,在喉间比了比,钗尖陷入肌肤,冰冰凉凉,隐隐作痛,她忽又忖道:“这一下血溅数步,死相一定难看极了,我宁可他看我死在床上,也不愿他见我如此死法。”当下蘸起胭脂水粉,在桌上写道:“陆渐,我去啦,你好好活着,不要输给万归藏……”写到这里,忽觉心中竟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,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,她从来不曾想到,自己对陆渐竟有这么多话要说,大到功业是非,小到一餐一眠,还有种种的阴谋诡计,人情冷暖,自己这么一去,将他孤零零留在这人世间,真是叫人放心不下。
姚晴双眼模糊起来,猛一咬牙,扶案站起。参汤的热气还在,还能支撑双腿,她定了定神,推门而出,扶着长廊粉壁,慢慢前行。
陆渐果然听话,门外的侍者一个未见,静得出奇,幽幽的花香携着远方的浪涛声飘了过来。姚晴打了个寒噤,侧耳聆听一会儿,向着涛声来处慢慢走去。
暖阁建在灵鳌岛的高处,出了一道朱漆小门,青石阶梯直通海边。姚晴走了三百多步,来到阶下,前方浪涛声越来越响,海风也越来越急,将她身子里的热气丝丝吹走,姚晴的身子越来越冷,双腿渐渐无力,又怕有人找来,前功尽弃,当下挪到路边,躺在一块礁石后面,石块也是冷冰冰的,一点点吸走她仅有的热气。
“难道连投海寻死也不能么?”姚晴心里生出一丝悲凉,想要站起,双腿却没有一点儿力气,“就这样死了么?也好,只要死了,他便没了牵挂。唉,真是命里的魔星,我好端端的女孩儿,怎么会喜欢他呢?真奇怪呢,见了他时,总是恼他恨他,可一时不见他,做梦也会想着。如今好啦,人死了,情也灭了,再也不用受那魂牵梦萦的煎熬。我姚晴也是女中丈夫,做事不可拖泥带水,虽然帮不了他,也决不做他的累赘……”一念及此。挣身欲起,但试了几次,终又无力坐下,目视远方大海。海水幽黑沉静,有如无朋的巨眼,观照着天穹众星,繁星点点投映水面,随波荡漾,闪烁明灭。
“妈妈曾说,星星每眨一次眼睛,便有一个人会死。”姚晴痴痴地想,“不知我的星星又在哪里,什么时候会眨眼睛?”母亲笑脸浮现眼前,是那么的美丽,温婉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,姚晴心里轻轻一动:“妈妈,你可知我想着你么?再等一会儿,你的晴儿就要来啦。”
海风悠悠,忽送来一阵人语。姚晴听出是谷缜,另一个是女子,说话娇而不媚,正是施妙妙。两人说着一些闲话,无非东岛中人的婚丧嫁娶,分分合合,说了一阵子,施妙妙忽道:“什么时候走呢?”
谷缜道:“说不准,一来我还没想通图中之谜,二来陆渐不肯去,他若不去,我一点儿胜算都没有。”
施妙妙道:“风君侯、雷帝子、仙碧姑娘不是也要去么?”谷缜道:“他们各有所长,但还不是万归藏的匹亚。陆渐在万归藏眼皮下面逃亡千里,天底下也只他一个。”
施妙妙叹了一声,说道:“谷缜,不知怎地,我身子有点儿冷。”
谷缜轻轻一笑,说道:“快到我怀里来。”
施妙妙嗯了一声,继而发出“咿唔”之声,似乎嘴被什么堵住。
姚晴心儿一颤,双颊无端滚烫起来,又怕呼吸转促,被其听见,忍得十分辛苦。这时忽听不远处的礁石间传来低低的啜泣声。
姚晴吃了一惊,幽会中的男女也猝然惊觉,谷缜叫道:“是谁?”
施妙妙却道:“呀,是萍儿。”
一条纤秀的影子从乱石中站起来,向远处掠去,谷缜使出“周流风劲”,身法飘忽,抢到那人前方,双眼雪亮,脱口道:“萍儿,你的心病好了么?”
施妙妙此时也抢到近前,闻言又惊又喜,抱住谷萍儿双肩,借着月光看去,谷萍儿满脸泪珠,梨花带雨一般。施妙妙见她目光清楚,神气明白,浑不似以往混沌茫然的样子,不由讶道:“萍儿,你真的好了么?什么时候的事?”
谷萍儿泪水止不住地滚下来,忽地叫声:“妙妙姐……”将头埋入施妙妙的怀里,哭得呜呜咽咽,施妙妙叹了口气,说道:“乖萍儿,好萍儿,别哭,有什么委屈,告诉姐姐就是。”
姚晴远远听见,不由忖道:“我果然没看错,这小狐狸精真是装疯。施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,早知如此,我就该在船上趁乱结果了这小狐狸,为她了却一个劲敌……”
只听谷萍儿哭了一会儿,忽地抽噎道:“妙妙姐,我对不住你,更对不起哥哥。”
施妙妙苦笑道:“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?只要你的心病好了,姐姐就很欢喜。”
谷萍儿眼泪又流下来,说道:“妙妙姐,你,你再对我好些,我就活不成啦……”
施妙妙嗔怪道:“呸,呸,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。”
谷萍儿道:“其实,其实我早就醒啦,在得一山庄的时候,商阿姨对我很好很好,我对着她,比见着妈妈还亲切,日子一久,许多事情就慢慢想起来,可是,可是这么一来,真不如没想起呢。一想到妈妈和我做的那些错事,我的心啊,就跟锥子扎了似的,恨不得走得远远儿的,再也不见你们,可越是这么想,我心里就越想哥哥,想爸爸妈妈,夜夜梦里都能梦到灵鳌岛的样子,听着风穴的龙吟,心里真是痛极了。我本想永世这么装疯下去,可那天陆渐大哥说论道灭神,东岛危急,我就想啊,我也是东岛弟子,虽然不肖,东岛有难,也要和哥哥姐姐死在一起的,于是就瞒着商阿姨离开得一山庄,偷上地部海船。我一路装疯,并非存心骗你们,只是无脸见你们,又怕你们知道了,将我赶得远远的,这么一来,我再也见不着你们啦,可是方才,方才瞧见你们亲热,我心里还是难过极了,忍不住又哭起来,妙妙姐,我可真傻,是不是?”
施妙妙听得心中酸苦,凝视谷萍儿秀丽眉眼,大生怜意,将她抱入怀里,柔声说道:“萍儿,你若真是离不开我和谷缜,就跟着我们好啦。”
谷萍儿心头一颤,偷偷瞧了谷缜一眼,见他俊目大张,神情疑惑,谷萍儿心念陡转,忙道:“妙妙姐,真的么?你不恨我啦。”
施妙妙苦笑道:“知道真相时我怨过夫人,可不知怎地,总是对你恨不起来。萍儿,从今往后,我们永远在一起,再不分开啦。”
谷缜心头陡震,欲言又止,忽见谷萍儿偷眼瞟来,眸子深处透出一丝狡黠,谷缜不由得眉头大皱。
姚晴暗中听到,寻思:“施姑娘真是漫无心机,做什么不好,偏偏招来这只小狐狸精,谷缜啊谷缜,这下你可有苦头吃了。”想象谷缜日后的倒霉样子,心中顿觉一阵快意。
这时间,忽听暖阁方向传来一声长叫:“阿晴。”
叫声未绝,一道人影顺着石径如飞泻下,惶急叫道:“阿晴,你在哪儿?”
谷缜闻声迎了上去,问道:“陆渐,怎么了?”
陆渐急切道“你见过阿晴么?”
谷缜道,“不曾见得,她没在暖阁中么?”
陆渐道:“方才她要喝我亲手炖的鸡汤,我去厨房杀鸡炖好,放心不下,又转了回来,哪知暖阁中竞没有人,桌上用胭脂留了字迹,说什么她去了,还让我不要输给万归藏。”
谷缜哦了一声,说道,“别急,她身子至虚至弱,不会去远,岛屿四面都有东岛弟子警戒,出海亦不可能,是以必然在这附近。我和妙妙、萍儿四处找找,你去叫鬼鼻来,闻吞识美人,可是他的专长。”
姚晴听得七窍生烟,暗骂道,“这只臭狐狸,就你心眼儿多,节骨眼儿上又来捣蛋。”但她定下的事,决不更改,只听附近脚步声沙沙作响,一发屏住呼吸,四肢着地,向着海中慢慢爬去。
浪涛声越来越响,姚晴喉问干涩,眼前眩晕,颈上血脉突突乱跳,虽只数丈之距,却几乎耗尽她全身气力,成湿的海风吹过来,姚晴手下的沙土也变得冰凉潮湿,大海近在咫尺,可对姚晴来说,却如天涯。
“死也这样难么?”姚晴心头一急,顿时昏了过去。
忽听耳边有人叫唤,姚晴迷迷瞪瞪张眼望去,只见陆渐脸上满是泪痕,正抱着自己,姚晴心中有气,将他一推,喝道“滚开。”
陆渐一愣,起身让开,神色十分茫然。
姚晴泪水盈眶,涩涩地道,“谁,谁要你管我的。”
陆渐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说道:“阿晴,你怎么啦,我不明,白。”
姚晴骂道:“你这个无胆懦夫,什么都不明白。”
陆渐越发不解,说道:“我怎么是无胆懦夫?”
姚晴道,“你若有胆,就当和万归藏一决胜负,你若是英雄豪杰,就该拿得起放得下,不管我的死活……”
陆渐闻言一愣,蓦地将身一挺,涩然道:“阿晴,我从来都不是英雄豪杰,我只想静静地陪着你,至于世间的胜负成败,我都不放在心上。”
姚晴娇躯一颤,抬眼望去,黑夜中,陆渐的双眸闪闪发亮,一海星河,似也不及其万一。霎时间,姚晴心底深处似乎裂开了,一股激流汹涌,而出,搅动翻腾,涌向眼耳口鼻,姚晴只觉眼热鼻酸、口干耳鸣。欲哭不能,欲叫不可,这种奇怪难受的感觉,一生之中从未有过。
“晴儿。”一个声音悠悠传来。声音入耳,姚晴浑身颤抖,抬眼望去,只见温黛、谷缜、仙碧等人走了过来,温黛俯身蹲下,姚晴扑入她怀里,哇的一声,终于哭出来,边哭边道:“师父,我,我宁可死了,也,也不要做他的累赘……我宁可死了,我死了,就没人拖累他了……”
陆渐只觉一股酸气直冲眼鼻,暮地大声道:“你死了,我就剃光头当和尚去。”
姚晴胸中百味杂陈,忍不住大骂道:“臭陆渐,你就知道气我,你信不信,我现在就死给你看……”说罢跃身欲起,却被温黛紧紧抱住。
温黛沉吟一阵,说道:“晴儿,你别任性啦。”
姚晴道:“师父你没瞧见,他故意说些浑话气我么?”
温黛道:“你们间的事夹缠不清,我也就不多说。这几日我想了许久,忽然想到一件事。倘若运气好。或许你的伤势并非不治。”
陆姚二人说来说去,根底都在这伤势上,陆渐闻言,顿时双膝跪倒。颤声道:“地母娘娘,你大恩大德,救救阿晴好么?”说罢又要磕头。
温黛忙将他扶起来,说道:“你先起来,我话中之意你没听明白,以我的医术,确实救不了她。”
陆渐心下一沉,寻思:“地母医道,天下无双,她都救不了,谁还救得了7”温黛看出他的心思,说道:“我这点儿医术都是当年思禽祖师传下来的。思禽祖师所学甚博,医道并非专攻,有位前辈比起他来,还要厉害许多。”
陆渐怪道:“哪位前辈?”姚晴也心生好奇。
温黛说道:“你们可知三百年前有过一位了不起的女神医么?”
陆渐心头咯噔一下,脱口道:“地母娘娘说得可是发现隐脉、带走潜龙的那位女神医。”
“敢情你也知道。”温黛说道,“那位女神医的医术胜我十倍,当年她与西昆仑祖师结为夫妇,携潜龙远走海外,许多神妙医术也随她这一去,绝迹中土。后来思禽祖师从海外归来,带回若干医典,乱世中活人无数。可惜他晚年心性大变,竟将许多典籍烧毁,这其中便有一部极神妙的医典。但据先师推断,那位女神医出身天机官,深谙典籍保存之道,所著医典必留副本,倘若不出所料。这副本还在潜龙之上。”
陆渐强自按捺心跳,说道:“这么说起来,只要找到潜龙,就能找到那部医典?”
温黛道:“是啊。我医术有限,救不得晴儿,但那位女神医确有起死回生的手段,若能找到那部失传医典,或许能够找到医治晴儿的法门。只不过这其中的机会亦是渺茫得很。”
陆渐沉吟未决,谷缜忽道:“纵然机会渺茫,却也胜过绝望得好。说起来,那位女神医和我东岛渊源甚深,无论医道人品,均是超凡入圣。叫人好生佩服。”
陆渐忍不住问道:“你也知道那位神医。”
谷缜道:“是啊,论族谱,花祖师和我谷家先祖还有莫大的干系。”
陆渐道:“花祖师?”
谷缜道:“你不知道么?女神医姓花。讳名晓霜,她的弟子姓赵,本是大宋苗裔,后与岛王释海雨的独女成婚。育有一女,晚些嫁给我家先祖远昭公,远昭公入赘赵家之后,留在灵鳌岛。所以说,论到东岛谷家的缘起。还在晓霜祖师那里。”
这些缘故,西城诸人也是头一次听说,想到东岛西城本是同源。心中满不是滋味。
陆渐又问道:“地母娘娘,那本医典可有名儿?”
温黛道:“名字奇怪得很,叫做《相忘集》。”
陆渐将书名默念数次,牢记在心,转身道:“谷缜,我决定带着阿晴,和你一块儿去寻潜龙。”
谷缜微微点头,说道:“此去既有山海之险,又有绝世强敌,大哥,你可要想明白。”
陆渐道:“我已想明白了。我不能让你孤身冒险,又不能丢下阿晴不顾。索性一同前往,生死都在一处。”说到这儿,嗓子微微哽咽,注视姚晴道,“阿晴……”
姚晴咬牙道:“你去,我就去,大不了死在半路,一杯黄土埋了便是,那也胜过凄凄切切,死在闺房里。”
谷缜不禁由衷赞道:“姚大美人,这话说得豪气。”又向众人道,“还请宁姑娘、左兄、虞兄、仙碧姑娘也到寒舍一聚,这几日我钻研那些线索,略有心得,想和大伙儿分享一二。”
几人中宁凝与左飞卿不在,仙碧自去叫来。不多时,齐聚谷缜房中,左飞卿内伤颊重,容色憔悴,虞照腿伤未愈,却豪兴不减,嚷着要和谷缜拼酒,被仙碧埋怨一番,方才作罢,神色间好生气闷,宁凝坐在角落里。神色淡淡的,丝毫不见喜怒,也不看上众人一眼,唯有听说陆渐要去,眼里生出一丝光彩,但听说姚晴同去,那神采便又暗淡下去,低着头一声不吭。
寒暄数句,谷缜道:“五条线索诸位想必都已知道,我以为五者当有先后,若要破题,还需从第一条线索‘龟铭’着手。依我之见,龟铭二宇,解释有三:一是石龟所托碑铭,这类碑铭天下间数不胜数,大至皇城古墓,小至衢中路边,真不知如何找起;二是与龟有关的铭文,更如海底捞针,无从着手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顿了一顿,仙碧忍不住问道:”第三点解释呢?”
谷缜徽一迟疑,说道:“第三点么,我也拿不定,我以为这龟,说得便是此间。”
众人均是一惊,纷纷道:“灵鳌岛?”
谷缜道:“大家或许都想。思禽先生与我东岛仇怨甚深,岂会将潜龙线索留在灵鳌岛上。但他是聪明之人,所设的谜题,决不会是耗费人力的笨题死题,必是出人意料的巧题,故而第一第二两个解释都难说通,东岛本是最不可能藏其线索的地方,但若将第一个线索藏在此间,却又最为出人意料。”
姚晴冷不丁道:“这岛上可有什么碑铭?”
谷缜道:“岛上碑铭不多,只有二十多处,年代早于思禽祖师的,则只有六处。”
仙碧沉吟道:“这么说来,线索就在六处铭文之中了。”
谷缜点了点头,说道:“我昨日想到这点,仔细瞧过,并未发觉异样之处,待到:天亮,还请诸位一同前往,人多眼利,或许能够发现蛛丝马迹。”众人纷纷答应。
次日天明,众人聚齐,一同前往散落岛上的各处碑铭,谷缜特意带上薛耳,聆听碑中可有夹层,一路寻去,均无异样。走走停停,辗转来到一道涧水边,雪浪飞溅,云气蔚然,两侧各有一座小峰,青翠可爱,仿佛融入悠悠碧空。
一行人溯流而上,来到涧水发源之处,却是一眼墨绿小潭,潭边立着一方白色石碑,碑上镌写铭文:“玉泉铭:良常西麓,源泽东泄。饮玉成浆,馔琼为屑。天籁虚徐,风箫泠澈。三变玄云,九成绛雪。多闲散人花镜圆撰,某年某月某日。”
薛耳用木椎敲打碑身,听了一会儿,摇头道:“不是空的o”众人均感失望,又看石碑铭文,仍无所得,正想放弃,宁凝忽道:“这碑有古怪,字后面还有宇。”
众人闻言惊喜,均知她怀有“色空玄瞳”的劫术,能够见人之未见,纷纷注目向她望去。只见宁凝转身取来一些草叶,挤出叶中碧绿汁液,涂在碑上,涂满之后,又攒袖蘸水,抹去绿汁,但碑上多数地方绿汁抹尽,若干处却附着淡淡绿意,观其连缀变化,如有文字一般。
众人见了,恍然大悟,原来石碑上若干处被尖锐钢针刺出细密小点,连缀起来,便成文字,寻常人乍眼看来,碑面不过略显粗糙,再细看些,也当是风蚀所至,唯有宁凝目力奇妙,方能看出。涂上草叶绿汁后,碑面光滑处汁液容易抹去,粗糙处则有汁液残留,难于草草抹尽,是故显出字迹来。
众人凝神细看,却是四行怪句:
“巫巫巫巫鳥
雅雅 頁公
一鵝行千古
閃转不見人”
左飞卿瞧一眼便道:“这是谜语吧。”
“确是谜语。”谷缜笑道:“第一句乌字下的四点大得奇怪,这四点是乌鸦的爪子,可称作乌足。合上前面四个巫字,便是四巫乌足,乌字也可解做乌有,巫无足,则是去掉“巫”下一横,四巫无足,是一个‘歌’(按,众的繁体)宇。第二句易解,雅字一大一小,乃是‘大雅小雅’,页公和一个‘颂’字,诗经风雅颂,大雅、小雅、颂都有了,中间缺的正是风字。第三句,一鹅行千古,鹅的形状似一个之字,这不必说;第四句,闪字不见了人,正是一个门字:四宇合起来,正是‘众风之门’。”
说到这里,他和施妙妙对视一眼,齐声道:“风穴。”
仙碧吃惊道:“难道说下一个线索在风穴里?”
谷缜叹道:“不错,只是那里是我东岛的禁地,如何去得?”众人面面相觑。
谷缜沉吟一阵,忽道:“非常之时做非常之事,看情形思禽先生已然去过那里,他去得,我们就未必去不得。”
于是带着众人前往风穴,风穴在鳌头矶左后侧,地处悬崖半空。众人还未看见,远远便听风声凄厉,忽大忽小,大如牛吼,小似虫鸣,真是千变万化。
顺一条羊肠小道攀上风穴,阵阵罡风稍稍泻来,砭肌刺骨。穴口黑洞洞的,穴前青石长年经受风刀砥砺,光溜溜寸草不生,水汽凝结成冰,附在石上,色泽青碧,闪闪发亮。谷缜和施妙妙见状,各自回忆起幼时顽皮取冰的趣事,那次小小历险经历多年,仍是记忆犹新,二人对视一眼,心底都是一甜。
风穴
陆渐对这风穴奇观也很好奇,定眼细看,只见穴口上方有人用尖锐锋利之物写了数个狂草,飘逸无方,飒然欲飞,陆渐瞧了瞧,点头说道:“好字。”
话音方落,便听耳边有人嘻嘻笑道:“你也知道好么?可认得那是什么字?”说话的正是姚晴。
原本陆渐让姚晴留在阁中歌息,可这位大小姐天生的闲不住,又听说宁凝亦在,越发放心不下,闹着跟来。陆渐无法,向谷缜讨了一件火狐皮里子的鹤氅,裹着她驮在身后。这样子惹来众人许多嘲笑,谷缜说得尤为刻薄:“真是猪八戒背媳妇儿。”陆渐臊了个大红脸,姚晴却是心安理得,似笑非笑,回骂道:“臭狐狸,病的若是你妈,你背还是不背?”谷缜答也不是,不答也不是,落了老大个没趣。
姚晴精力虚弱,吃再多参汤也不能持久,加之那鹤氅是当年谷萍儿医治寒疾用的,穿在身上十分轻暖舒服。行不数里,便沉沉昏睡过去,沿途探碑解谜一概不知,直到此时听见风穴怒嚎,方才惊醒,醒来便听见陆渐赞那狂草字好,心中好笑,故意难他。
陆渐面皮一热,念道:“众……门……”
姚晴笑道:“众风之门!你呀,不懂装懂。”陆渐心道:“无怪谷缜和施姑娘一听说‘众风之门’,便道‘风穴’,原来这里明白写着。”便道:“这四个字太潦草,写得跟一个字似的,真叫人认不出来。”
姚晴道,“尽找借口,这算什么潦草了?张旭的《率意帖》才叫草呢。哼,你都不认得,又说什么好字?”
陆渐道,“我没说字写得好,只是觉得这几个宇笔画凌厉,藏有极高明的剑意。”姚晴闻言细看,果然如此,心中甚为惊讶。
陆渐又道:“洞穴两侧还有字?像是一个人写的。”
姚晴探头一瞧,念道:“庄生天籁地,希夷微妙音……还有落款:东吴公羊羽某年莱月醉书。”
陆渐忍不住道:“这话什么意思?公羊羽又是谁?”
姚晴道:“前两个典故我知道,庄生天籁,出自《南华经》中的《齐物论》,人籁是丝竹,地籁是众窍。天籁是天风。希夷出自《道德经》,视之不见名日夷,听之不闻名目希。说的是不可捉摸、玄微奥妙的境界。至于东吴公羊羽么,我就不知了,或许是哪位东岛前辈吧。”
话音方落,便听仙碧接口道:“公羊先生是古代的一位大剑客,辈分极高,西昆仑祖师见了他,也要叫一声师祖呢。”
姚晴徽微皱眉,轻啐一口,说道:“谁要你多话。”
仙碧笑而不语。陆渐却释然道,“无怪这字如此飘忽凌厉,敢情当真蕴含剑法。”
仙碧道:“不止含有剑法,本就是用长剑一气刻成的。”
这时忽听左飞卿道:“这风实在古怪,容我先入一探。”
仙碧闻声一惊,脱口道:“你伤势未好,怎么去得?”
左飞卿笑了笑,说道:“不打紧,我只瞧瞧,并不深入,再说此地除了我,又有谁会‘钻风’之法?”大袖一拂,纵身腾起,飘飘转转,恰如一片流云,嗖地一下钻入穴中。
穴中怪风小时飞沙走石,大时能将人畜吹倒,逆风而行,难之又难,但左飞卿直面闯入,却如穿行大路,一无阻碍。众人瞧了无不称奇。
不到一炷香工夫,白影忽闪,左飞卿倒掠而回,顺着风势凌空一旋,落在众人之前,只见他面色发青,嘴唇泛紫,眉毛头发上挂着一层白霜。众人均是讶异,但见他脸色由青变白,由白变红,蓦然吐出一口鲜血。仙碧吃了一惊,抢上前去,取出药瓶,倒出一丸丹药,虞照则转到他身后,度入周流电劲,以风雷转生之法压制他体内伤势。
左飞卿缓过一口气,说道:“若论风势,并不足畏,但风中夹杂一股寒气,像是从九幽地狱吹出来的,冷入骨髓,好不厉害。我进去里许,便被那寒气激发了伤势。”
虞照怪道:“既然这样厉害,当年思禽祖师怎么进去的?”
左飞卿道:“祖师用的想必也是‘钻风法’,但他内功胜我十倍,冰火不侵,入穴一定不难。”
众人目视幽黑秘穴,均想逆风而行已是极难,再加上那股古怪寒气,着实不易深入,思忖间,谷缜忽道:“我来试试。”
左飞卿望着他,点头道:“你若当真练成‘周流六虚功’,的确可以一试。你附耳过来。”
谷缜低头侧耳,左飞卿在他耳边低语一阵,谷缜连连点头。过了半晌,左飞卿道:“听明白了么?”
谷缜道:“大致明白了,说到底就是避实就虚,避开风头。”
左飞卿道:“不错,世间万物,均有弱点,狂飙劲风也不例外。”
谷缜暝且沉思,过了一阵。长发陡然飘起,大袖一拂,去势如电,嗖地钻入风穴之中。众人见状,各各吃惊,仙碧面露奇异之色,喃喃道:“听说练成周流六虚功,八部神通均能信手拈来,如今看来,果然不假。”
左飞卿点头道:“虽说如此,但此人悟性之高,却是左某生平仅见,幸好他不是万归藏一流的人物,若不然,可是难缠已极。”
话音未落,陆渐忽道:“我也去。”
姚晴闻言一惊,说道:“你去作甚?”
陆渐道:“我不能让谷缜孤身犯险。”
姚晴心中老大不愿,撅嘴道:“你去了,谁来陪我?”
陆渐道:“相烦施姑娘照顾一二。”
仙碧笑道:“你还叫施姑娘?”
陆渐一呆,笑道:“是了,我当叫弟妹才是。”
施妙妙耳根涨红,仿佛熟透的苹果。姚晴心虽不愿,但见陆渐目光炯炯,知他心意已决,无法阻拦,心中既是恼火,又是担忧,闷闷不乐。
施妙妙扶着她靠在石壁上,轻声道:“姊姊放心,他俩大风大浪都过来了,一定没事。”
姚晴没好气道:“我才不担心呢,我倒要瞧瞧,他不会钻风法儿,怎么进去?”说着偷眼望去,只见陆渐有如不闻,对着风穴沉思一会儿,忽地拧转腰身,双手探入风中,身子一扭,便没了影子。
姚晴咦了一声,心中好不奇怪。仙碧瞧出她心中困惑,说道:“陆渐练了补天劫手,能以双手知觉风势强弱,加上大金刚神力,辟风御寒,应当不在话下。”姚晴听了心中稍安,鼻间却轻哼一声,故作不闻,仙碧自知嫌怨难消,不由暗暗叹了口气。
陆渐越是深入,越觉风势强劲,有如千百巨手将自己猛力推向穴外,风声呼啸,有如千军万马一起杀来,令人魂悸魄动,只须胆量稍逊,立时应声而退。
“补天劫手”神妙无比,上穷碧落下黄泉,昔日便曾破掉左飞卿的“清风锁”,时下狂风声势虽然大了千万倍,道理却与“清风锁”一般,陆渐凭劫力避开风头,变化身相,只向风势最弱之处钻去,同时鼓起“大金刚神力”,全身浩气奔涌,百寒不侵。
行不多久,风势忽变,一会儿鼓吹直前,一会儿又如龙卷风一般疾旋不止,似要将闯入之物搅得粉碎,四周洞壁被狂风长年冲刷,变得异常光滑,陆渐偶尔触及,却是奇寒彻骨,血为之凝,墙壁之上竟然覆满一层玄冰。
陆渐心念方转,忽见前方有物事飞撞过来,这时穴内伸手不见五指,全凭心神御敌。陆渐略一侧身,左手将那物事兜住,但觉入手柔软温暖,竟是人体。纵是黑暗之中,陆渐双手所及,仍然辨出来人,失声叫道:“谷缜,是你么?”
他内力雄劲,当世罕有,语声破开罡风,字字如雷。谷缜虽有绝世心法,内力却远远不及陆渐,初时真气充足,尚能抵御狂风寒流,但入穴越深,越觉精力渐疲,周流八劲虽然不时补充,却远远及不上真气损耗之速,加之风势变化万端,忽直忽曲,倏尔被一阵龙卷旋风扫中,气机紊乱,顿时向后撞出。若非陆渐赶到,轻则被那寒流冻僵,重则被狂风所卷,撞上洞壁,头破骨折。
陆渐感到谷缜体内气机紊乱,立时默运玄功,度入一股真气,谷缜得了这股真气,缓过气来,只为逆风逼住口鼻。不能言语,当即运指如风,在陆渐掌心写道:“齐心协力。”
陆渐心领神会,两人把手向前,各展神通。陆渐以劫术寻找狂风死角,谷缜则使钻风之法卸去风力,初时配合尚不纯熟。但二人默契颇深,渐渐配合无间,风势虽然越来越大,二人却似鱼入水中,去势更疾。
风穴曲曲折折,深得出奇,谷缜默默推算,二人兜兜转转,行了已有二十余里,前方依然空旷,不见尽头,两侧洞壁玄冰越结越厚,致使通道越发逼仄,将众风迫成一束,越发凌厉。狂风振动冰壁,四周发出嗡嗡怪响,有如百十口洪钟同时在耳边震响,令人鲜血沸腾,直要破脑而出。冰层脱落,化为千百冰屑,随风涌出,好比锐箭劲镞,二人纵有神通护体,肌肤仍被割出许多细小血口,所幸狂风冷厉,鲜血尚未流出,便又凝结,二人更是旱已冻得浑身发麻,不知疼痛了。
通道越来越窄,闪转腾挪越发不易,谷缜精疲力竭,若非陆渐不时注入真气,早已倒毙。苦苦支撑半晌,前方通道忽地收拢,已不容二人并肩而行。陆渐心念陡转,厉声道:“到我身后来。”谷缜一听,立时知道他的意思,急运食指,在他掌心写道:“不成,还是退回去吧。”
,陆渐双目睁圆,沉声喝道:“这会儿我是兄长,你听我的。”他极少发怒。一旦发怒,自有一股慑人之意。谷缜暗暗叹了口气,再不作声,转到陆渐身后。
陆渐扯下二人衣带,将谷缜绑在身后,沉喝一声,将大金刚神力运到极处,手足撑住两壁,一分一寸,硬生生向穴内挪去。此时风势已大到不可思议。龙卷飓风也有不及,抑且夹杂寸许冰锥,激射而来。此时此地,任何机灵巧变均是无用。唯有以平生修为与狂风较量,陆渐每前一步都要使尽全身之力,身子似要被那狂风尖冰寸寸撕裂,麻木之感从肌肤深入骨髓,从四肢逼近心口,陆渐不由得发出声声大吼,努力激发自身斗志,吼声如雷,回荡穴内,与那狂风怒啸分庭抗礼。
走了约摸两百余步,陆渐却觉这段路程足有万里,无比漫长,疲惫之意阵阵涌来。身上被冰锥戳中的地方,初时极为疼痛,但随时光流逝,渐渐被那寒气冻木,难觉痛楚,眼前金星乱进,喉间若有血腥之气,仿佛随时都会昏厥。就在这时,脚底忽然一虚,陆渐左脚踏空,向下急坠。
这一下突兀已极,陆渐气力将竭,全无应变之能,谷缜与他绑在一处,自也身不由主,随之下坠。二人心中均是一个念头:“这下完了。”
心念未绝,双脚忽地冷湿,哗啦一声,已然落入水里。
那水奇冷如冰,二人身上创口经水一洗,血溶痂落,痛不可当。
疼痛令二人略略清醒,但觉那水表面甚静,下方却有暗流潜藏,没有缓过神来,水底忽地搅动起来。陆渐劫力一探,顿时骇然,哑声道:“谷缜当心,下面有东西。”奋起余勇,方要使出“神鱼相”,却忽觉身子空空,内力竟然无法凝聚,心中方叫糟糕,谷缜已然将他紧紧拽住,挥手发出一道“周流水劲”,辟开四周水势,如飞向前。
原来谷缜藏身陆渐后方,得其庇护,不必与那怪风相抗,于是运转八劲,恢复精力,待到下坠之时,真气已回复六成,闻声立时使出“驭水法”,辟开水势,拽着陆渐躲避,陆渐筋疲力尽,任他拖拽,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。
水响骤起,激荡耳畔,从四周传来阵阵回声,谷缜隐隐感觉身后有庞然大物逼近,手底陡沉,陆渐忽被什么东西拽住了,急向水下沉去。
谷缜又惊又怒,左手拽住陆渐不放,右手发出一道电劲,顺水向那怪物涌去,噼啪一声脆响,蓝白之火划破沉沉黑暗。谷缜手底一松,心中大喜,立时将陆渐猛力拽回,这时间,忽就觉两条细长触手从下伸来。刷刷缠住腰腿,一股无俦巨力将他拽向水底,谷缜情急间大喝一声,周流电劲猛然涌出。哧哧两声,触手再度松开。
谷缜缓过一口气,忽听陆渐虚弱道:“左边,左边大概有岸。”谷缜闻声,拽着陆渐,劈波斩浪,奋力游出数十丈,只觉前方水势越浅,终于踏上实地,谷缜连滚带爬,与陆渐登上一片石岸,浑身酸软,瘫倒在地,只听得水中一声大响,四周又变寂静,唯有清风行于水上,发出泠泠细响。
谷缜心子突突直跳,四周黑洞洞的,一无所见,浑不知还有什么危险。这时忽听陆渐道:“那东西走了。”谷缜一愣,说道:“你没事么?”
陆渐嗯了一声,说道:“我还好,你被那东西缠到了么?”谷缜道:“是啊,这是什么地方,怎地有这种鬼东西?”陆渐道:“你当心,那东西有毒。”
陆渐一说,谷缜才感到触手缠过之处又痛又痒,当即转动神通,化解来毒。“周流六虚功”一旦练成,八劲轮转,能消百毒,所以当年梁思禽面对明太祖,连饮十余壶毒酒,尚能谈笑自如,谷缜在船上饮下“爱神之泪”,终能保持一线灵光,不至沉沦,这怪物毒性虽异,但也脱不出“周流八劲”的樊篱,谷缜真气转得数转,痛痒之感便轻了许多。忍不住问道:“陆渐,你也被缠到了吧?”
陆渐淡然道:“不打紧,这毒还伤不了我。”
谷缜松一口气,忽而笑道:“无论如何,这风穴虽恶,你我还是胜了。”
陆渐苦笑道:“算是惨胜,到如今,我一身骨头还跟散了似的。”
谷缜道:“苦尽甘来,苦头越大,甜头也越大。”
陆渐一笑,说道:“但愿如此。”
二人调息片刻,精力渐复,谷缜站起身来,四处顾望,但却黑漆漆的,看不出什么门道。不由笑道:“陆渐,还记得九幽绝狱么。和这里倒有几分相似,只是水里的东西不同,那里的鲨鱼是用牙齿的,这里的家伙却是使得鞭子。”
陆渐道:“这水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头,难道真的是龙?”
谷缜道:“真龙我没见过,但想龙若伤人,不该是用鞭子,仔细想来,有些像是章鱼,但章鱼一来无毒,二则偌大章鱼,腕足必粗,这东西缠人的玩意儿却是又细又长,倒像是许多皮鞭,天幸它怕我的电劲,若不然,可要你我好看。”
陆渐道:“被它缠住的地方有些黏液,腥臭得很。”
谷缜笑道,“你先别嫌它臭,呆会儿要是咱们出不去,还得靠它当干粮呢。”
陆渐吓了一跳:“你要捉它?”
谷缜道:“是啊,你做鱼饵,我做鱼钩,你下水勾引它上来,我在岸上,给它一下狠的。”
陆渐心中满不是滋味:“为啥我做鱼饵。以往都是你做的?”
谷缜嘻嘻笑道:“皇帝尚且轮流当,鱼饵也该轮流做做。”
陆渐双手连摆:“不成不成,我宁可饿死,也不吃那东西o”谷缜哈哈大笑。
陆渐将手放在地上,劫力延伸出去,探索良久,说道:“谷缜,山壁上有一个洞。”
谷缜道:“有多高?”陆渐道:“离地十丈有余。”
谷缜道:“有多大?”陆渐道:“可容一人进出。”
谷缜笑道:“妙极。快快上去。”二人攀岩而上,只觉爬得越高,风势越大,对崖似有无数孔窍,吹来缕缕劲风,二人浑身是水,经风一吹,遍体生凉。
“到了。”陆渐摸到洞口。翻身而入,伸手将谷缜拉上。谷缜落到后面。心中气闷,不由骂骂咧咧:“这狗风吹得老子得了风湿,手脚也不灵便了。”
陆渐听得哑然失笑,他一意护着谷缜,总是努力在前,若有危险,方能率先抵挡,故而谷缜落后,却与风湿无关。陆渐伸手一摸,摸到一扇石门,当即运起神力,喝声:“开。”
石门嘎吱一声,应手而开,一股冷气从中射来。陆渐略一定神,长吸一口气,大步走在前面,谷缜紧随在后,鱼贯进入洞口。行了百步,前方忽地透来淡淡光亮,霎时间,通道骤然轩敞。二人眼前一亮,入眼处竟是一座数丈见方的石厅,四面墙壁各嵌三颗径寸大珠,两人所见光亮正是此珠,珠光柔和恬淡,照定斤中一座石棺。
谷缜走到壁前,瞧那明珠,好不惊讶,叫道:“这是长明珠。”
陆渐道:“长明珠是什么?”
谷缜道:“长明珠是夜明珠中的神品,传说是深海鱼龙头顶之珠,价值连城,我周游天下,也只见过一枚,这里竟有十二枚,棺中葬的是何人物?”
陆渐走到棺前,拂去尘土,指尖所及,棺面凹凸不平,刻满文字,不由念道:“弟花镜圆……姊风怜之墓……”话音落地,二人四目相对。石厅中一片寂静。
过得良久,谷缜吐了口气,苦笑道:“镜天和风后竟在这里,生不同衾,死却同穴,可悲,可怜……”言下不胜感慨。
陆渐却吃惊道:“镜天、风后?黑天书就是他二人所创么?”谷缜默默点头。
陆渐道?“他二人到底谁主谁奴?”谷缜皱眉道:“只有天知道。”
陆渐摸索棺面,忽道:“这里还有字。“于是念道。“余与姊自幼相逢,从此宿孽纠缠,三十余年矣。蒙姊垂青,共究隐脉,开武学之新境,成千古之奇功。然妙则妙矣,却有至憾,此虽炼神捷径,却非一人能够成功,成功之日,也是大难之时。余二人苦研多年,无法解脱,姊悲恨痛悔,郁郁而终,余苦恋无终,意冷心灰,此数年间藏身风穴,弃绝世务,渐有所悟。炼者倘能贯通隐显二脉,炼神致虚,合于大道,黑天之劫可尽解也。然此道艰危,显隐之妙,余非亲历,故而难于尽知。又惜此功为姊心血性命所聚,不忍废于吾手,故撰《黑天书》一部,留与后世能者,破其秘奥。消余遗恨也。”
“显隐之妙,余非亲历。”谷缜说道,“就这一句话而言,当是风后为奴,镜天为主。”
陆渐怅然道:“原来赢万城说的竟是真的。那《黑天书》在哪儿?待我毁了它,免得害人。”说着躬身欲寻,谷缜却摇头道:“《黑天书》怕已不在此地了。”
陆渐念头一转,恍然大悟:“你是说,思禽先生来过这里,带走了《黑天书》。”
谷缜道:“是啊,这么一来,就能说得通了。为何《黑天书》本在东岛,却从西城流出?”
陆渐眉头大皱:“这就奇怪了,思禽先生烧了那么多书,为何偏偏留下《黑天书》?”
谷缜道:“这就是聪明人的烦恼了,他烧的那些书,无非都是他看明白、想通透的,但这部《黑天书》他老人家也没想通。再说镜圆祖师与思禽先生血缘极深,思禽先生见他一生为情所因,老死此间,心中必然十分难过。解开黑天之谜是镜圆祖师死前遗愿,思禽先生既然无法解开,便只好留下此谜,留待后人解答。想必他也知道此书危害,故而收藏甚秘,百余年间无人发觉,不料百年前终被西城弟子找到,可惜后人不肖,不但不致力于解答谜团,反而利用此书奴役劫奴,惹来无数腥风血雨。”
说到这里,谷缜不胜唏嘘,说道:“你再摸摸瞧瞧石棺。可有经书线索?”
陆渐一愣:“既然经书没了,还摸什么?”口中这么说,手里却继续摸索,忽道,“在这里了——棺左墙角。”
谷缜蹲下来,在棺左石壁下摸索一阵,说道:“有了。”陆渐也俯身察看,只见谷缜按了一下某处,嘎吱声响,一块岩石退后,从地底升起一方玉匣,谷缜笑道:“果然在这里。”
陆渐怪道:“这是什么?”谷缜道:“思禽先生取走黑天书,又会留下什么?”
陆浙双目一亮,脱口道:“线索。”
谷缜微微一笑,正要揭开玉匣,忽然间,入口处卷起一阵狂飙。两人猝不及防,为那大力所逼,纵身闪避,就在这时,谷缜手中一空,那玉匣已被来人夺走,耳边只听陆渐厉声大喝,似与那人交上了手,满室劲气纵横,谷缜几乎无法张眼。
二人交手极快,转念工夫,劲气已消,便听万归藏哈哈一笑,说声:“谢了。”谷缜定眼望去,一角青衫在洞口飘然一晃,消失不见。
陆渐大叫一声,纵身赶上,谷缜又惊又怒,紧随其后。两人直赶到墓穴出口,前方漆黑一片,万归藏早已不知所终,陆渐懊恼已极,跌足道:“怎么搞的,竟被这厮来了个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”
谷缜忽道:“等一下。”转身又向墓内奔去。
陆渐见他反其道而行之,颇为不解,也随他奔入,到了石厅,只见谷缜取出一把匕首,正将一颗长明珠撬下。陆渐吃惊道:“你做什么?”谷缜道:“借一借光。”话音未落,忽听嘎嘎之声,那石棺陡然下沉。谷缜叫声不好,拽住陆渐,疾向墓外奔去。
通道中乱石坠如急雨,陆渐双掌乱挥,一一震开,脚下却不稍停,两人均将平生轻功展到极致,刚刚奔到出口,便听得身后轰隆一声巨响。墓穴坍塌,数十万斤巨石将入口死死封住。
陆渐骇然道:“怎么回事?”谷缜拭去额上汗珠,喘气道:”只怪我动错了念头,眼看四周漆黑,竟想借这长明珠照亮前途。不料却忘了镜圆祖师出身天机宫,精于机关之术,入墓者只取《黑天书》则罢,若是取珠开棺,势必触动机关,墓穴坍塌,将来人与石棺一起封在里面。”说罢目视手中明珠,淡淡珠光色呈青白,照在人面,须发毕见。
陆渐沉默一阵,说道:“谷缜,我们只寻潜龙,不要另生枝节。”
谷缜苦笑道:“或许我做商人太久,见了珍稀宝贝,总有一些眼馋,此事下不为例,还是追赶万归藏要紧。”
陆渐点了点头,谷缜将珠子含在口中,与陆渐纵身下至水边,忽然一阵腥秽扑鼻而来,臭不可闻。谷缜取出珠子,青白幽光烛照丈许。忽听陆渐失声叫道:“那是什么?”
谷缜定一定神,看见水边躺着一个怪物,头大身细,软绵绵的活似一大堆棉花,身子已被撕成两半,若断若续,一半躺在岸上。一半浸在水里,腥臭汁液溅得到处都是,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磷光,宛如鬼火。
“是一只毒水母。”谷缜瞧了一会儿,说道。
陆渐生长海边,也曾见过水母,可如此巨大却是从所未见,真不知是如何长成的,呆怔片刻,问道:“如此说来,缠上我们的就是它了。”
谷缜点头道:“可惜它太没眼色,惹完我们又去惹万归藏,万归藏何等人,岂容它活着脱身?”陆渐想象这水怪与万归藏殊死搏杀的情形,心里不觉打了个突:“不知万归藏如何将它杀死,我在墓穴之中。竟没听到半点动静,结果被那厮从后掩至,夺走玉匣。”想着不胜懊恼,望着水怪秽尸,又觉十分迷惑,“这东西是自古便有?还是镜天留在此间,镇守陵墓?此处人烟不至,它又以何物为食?”但这水怪一死,镜天也殁,众多疑问都成了悬案,永不可解了。
绕开水怪秽尸,二人凭借珠光回到风穴处。与外面穴口迥异,外穴风向外推,此间穴口却有一股庞大吸力,将这庞大石窟中千万孔窍吹来的流风水汽全都吸入,丝毫也不漏掉。
才到穴口,二人便感觉莫大吸力,如被百十人拽住身子,向内猛扯,谷缜气力较弱,一不留神,身子腾空而起,打着旋儿向那穴中飞去,天幸陆渐眼疾手快,腾出一手,将他左腿拽住,硬生生拉了回来。
谷缜惊魂甫定,二人略一商议,依照前法,仍以腰带拴在一起,只是此番谷缜在前,陆渐在后,凭借神力,稳住二人身形,不至随风乱飞,撞上玄冰穴壁。
准备妥当,二人方才钻入石穴。出乎二人意料,此番顺风而行,比起入洞时逆风而行容易百倍,谷缜悟通“人气相驭”后,善借万物之力,凭借风力,二人脚不沾地,翻腾向前,有如腾云驾雾,去势比箭还快,进洞时费了半日,出洞却只花了几炷香工夫,便觉前方光亮刺眼,呼的一下钻出穴外。
这时间,谷缜忽地想到风穴之前便是悬崖,不由叫了声:“当心。”话音未落,十余条铜链破空射来,将二人身形扯住。二人顺势借力,化解风势,纵身转回,却见使铜链的乃是十余名雷部弟子,那铜链原是软枪,去掉枪尖,便成了救人的绳索。
陆、谷二人立定身形,见洞前之人均是无恙,心中稍定,谷缜脱口问道:“万归藏呢?“众人均是黯然,仙碧指着远处海面,谷缜极目望去,海面上一艘黄鹞快船,有如飞鱼跳浪,去得风快,半晌工夫,便只余一个黑点。
谷缜跌足叫道:“真是买不如卖,卖不如偷,偷不如抢。”
虞照道:“老弟,这话怎么说。”
谷缜道:“这是万归藏当年亲口对我说的。说的是,同样一件货物,买来不如卖出划算,卖出不如偷来划算,偷的不如抢的划算。”
虞照道:“这不是教人做强盗么?”
谷缜道:“做强盗是无本万利的买卖,若能做成,自然胜过平常生意十倍。料想老头子财雄天下,决不会是一分一厘赚来的,多半使了强盗勾当。只恨我当时只想用心赚钱,对什么偷啊抢的厌恶无比,不曾用心体会,结果今日失了算,吃了大亏。”说到这里,又问道,“万归藏什么时候来的。”
仙碧道:“陆渐入穴不过一刻工夫,他便来了。我们阻拦不住,又无能为步你们后尘,进入风穴,只好眼睁睁瞧他进去。唉,这几个时辰穴内动静全无,真是急死人了,就像是过了一辈子似的。”
谷缜大大皱眉,心道:“这老贼好生狡猾,先跟在我们后面,让我二人给他开路,任何危险,都由我们承担。那穴中漆黑,风声又大,我二人一意应付风势,哪能料到后面有人?最后一段,陆渐以血肉之躯抵御神风,更省了老贼许多气力,他跟在后面,待到玉匣出世,方来抢夺,那时候我二人精力未复,哪是他的对手……”他越想越气,忍不住以拳击掌,破口骂道:“万归藏这狗娘养的。”
施妙妙听得皱眉,喝道:“谷缜。”
谷缜方觉无意中骂了一句粗话,忙道:“妙妙,你不知这件事有多气人……”说到这里,忽见陆渐怀抱姚晴,低头默然,谷缜胸中大痛,愧疚之意涌上来,涩然道:“大哥,都怪我……”
陆渐摇了摇头,叹道:“怪你什么,或许都是天意。”抱起姚晴,蹒跚去了。
(责任编辑:李逾求)